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箝制下寫直擊人心作品

焦元溥與本書譯者朱得嘉談「靜默之聲」

焦: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焦元溥。今天是國際書展的最後一天,場面人山人海。我們今天為大家來談的是《靜默之聲:蕭士塔高維契與他的十五首弦樂四重奏》這一本書,由啟明出版社出版。在我旁邊的是這本書的翻譯者朱得嘉先生。

朱:大家好,我是朱得嘉。

焦:非常開心,今天我們在這短短五十分鐘內先介紹這本書,還有這本書所寫的人,我還會訪問在我旁邊的朱得嘉先生,為什麼要翻譯這本書。首先請得嘉為我們先談談,「蕭士塔高維契」是誰吧!

——你可以說蕭士塔高維契是蘇聯的作曲家,他出生的時候還沒有蘇聯,但他整個成名的時代就是在蘇聯期間。

朱:我自己喜歡把西方的歷史跟台灣或中國的歷史做對照,蕭士塔高維契他是在1906年出生,相當於民國前五、六年,過世的時候是1975年,那一年剛好也就是毛澤東跟蔣介石過世的年份,所以他的一生等於走過一個大時代,而他在蘇聯文化圈所處的位置和他的遭遇,使他透過音樂成了時代的記錄者。相對於當時一些蘇聯的、應該說俄羅斯的音樂家,比如普羅高菲夫或者是史特拉汶斯基都曾到西方發展,普羅高菲夫後來還有回來,但蕭士塔高維契就是幾乎一直在俄羅斯發展,所以相較被箝制。其實我也想過為什麼他不逃到西方?可能跟個性也有點關係,加上從這本書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例如他對俄羅斯土地和文化的眷戀,以及他代表蘇聯到西方參加一些活動時的不適應。

焦:是。你可以說蕭士塔高維契是蘇聯的作曲家,他出生的時候還沒有蘇聯,但他整個成名的時代就是在蘇聯期間。蕭士塔高維契可以說是蘇聯「國寶級」的作曲家,什麼意思呢?大家可能看過二戰電影《圍城九百日》,講的就是現在的聖彼得堡,那時叫列寧格勒,那種淒慘的圍城。蕭士塔高維契自己就是列寧格勒人,他的第七號交響曲也叫做《列寧格勒》,這首曲子就是在戰爭之中寫出來的。當年的世界首演非常傳奇,蘇軍還要去清理戰場,掃射把敵人趕走,因為當年演出實況是透過廣播與大型喇叭,全城播放。蕭士塔高維契寫這首交響曲的時候,已經被蘇聯官方接到庫比雪夫了,因為他是國之重寶,不能讓他受到傷害。這首交響曲的樂譜膠卷甚至被帶去德黑蘭會議,分送給其他同盟國友邦,讓他們也得以演出。所以樂史上,極少有一個作品的首演是如此傳奇的。你或許會想問:這個作曲家到底有什麼地位?他生活在一個音樂文化超強的時代,他的第一號交響曲寫完是幾歲的時候?

朱:大概十九歲。

焦:十九歲時就寫完他的第一號交響曲,第一號交響曲首演的時候是聖彼得堡,也就是列寧格勒的盛世,大家都在討論這樣的一個天才作曲家。蕭士塔高維契自己也說,他的前輩葛拉祖諾夫也很早就寫完第一號交響曲,但他有老師幫忙。他自己沒有老師幫呀!所以他真的是一個文化性的大指標。同樣也是這個原因,他逃不太出去啊!到底是怎麼樣呢?

朱:沒錯,他的地位太高,就算他想要出去也很困難,當時即使史達林對蕭士塔高維契的音樂了解有限,但他知道蕭是一顆棋子,是他面對西方列強時可以推出來展示的樣板人物。

焦:面對那個時代,不是身為國之重寶就可以高枕無憂,過了一段時間,蕭士塔高維契隨時覺得自己會被黨給抓走,他又不希望被抓走的形象出現在妻小面前,於是他穿著西裝、帶著行李箱,在家門口等人來抓他。這樣的情形過了多久?大概一個月?

朱:印象中大概至少有半年左右。其實我剛開始讀這本書的時候不是那麼能體會「有那麼嚴重嗎?」後來再讀了史達林的傳記,才了解到他因為歌劇《穆森斯克郡的馬克白夫人》被史達林從天堂拉進地獄的時間點大約就是史達林大恐怖、大清洗的時代,史達林早年的革命夥伴都可以一夕之間人間蒸發,更何況是一位作曲家,好比十幾年後臺灣的白色恐怖的年代。這一點書中比較沒有提到。

焦:應該更恐怖,因為史達林在蘇聯能夠做到的事情,有些時候超出我們想像。作為台灣人,幸或不幸,相對於英美大眾,我們或許比較能夠想像。在討論蕭士塔高維契作品時,有些英、美學者,他們沒有經歷過極權、威權統治,有時確實無法理解政治之於蕭士塔高維契,是否真的如此嚴重。當政治還要不斷去干預寫作的內容、形式,我們就可以知道一位作曲家要承受多大的威脅跟心理壓力。假設蕭士塔高維契是一棵樹,如果沒有這些箝制,他自然發展的形狀應當不會是現在這樣。但他依舊在箝制下寫出可以直接擊中人心的作品。我想請問得嘉,作為一位也是學習鋼琴、非常認真的愛樂者,當初是怎麼樣認識到蕭士塔高維契作品的呢?

——2005年聽NSO演出蕭士塔高維契第十一號交響曲,那場演出讓我即使在二十年後的今天,想起來都還可以背脊發涼、寒毛直豎!

朱:其實我好像沒跟你提過,我真正被蕭士塔高維契的音樂電到大概就是我認識你的那一天,2005年吧!當時NSO邀請波哥雷里奇演奏普羅高菲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下半場是簡文彬指揮蕭士塔高維契第十一號交響曲。那場演出讓我即使在二十年後的今天,想起來都還可以背脊發涼、寒毛直豎!

焦:什麼?難道我們今天在這裡談蕭士塔高維契,其實是冥冥中被下了好大的一盤棋嗎!

朱:那時候還沒有那麼認真聽他的音樂,當時在迷馬勒。後來大概是到2012年,NSO邀請曾和蕭士塔高維契合作的羅傑德史特溫斯基(Gennady Rozhdestvensky)指揮第八號交響曲的那一場,雖然因為他眼睛出問題,下半場改由張尹芳指揮,但威力絲毫不減,我深刻體會到這個音樂的力量可以如此暴力、殘酷、黑暗。這些經驗讓我知道蕭士塔高維契的音樂不管是交響曲,或是我們書中的四重奏,現場聽一場的震撼都遠超過所有CD版本。

焦:是。我很好奇,解嚴的時候大概是我國小升高年級的時候,可以感受到一些氣氛在改變,而你比我小一輪,應該更沒有實際接觸到威權時代,那你在讀這本書的時候感受到了什麼?包括這本書中講的時代,史達林在1953年3月5號過世,但蕭士塔高維契在之後還是繼續受到各種箝制跟干預,那你是怎麼樣去體會呢?這或許跟你如何翻譯會有很大的關係?

朱:我的確是沒有體驗過那樣的威權時代,但這讓我想起兩年前的今天剛好就是烏俄戰爭爆發。我是兩年前的六月決定開始翻譯的,那時烏俄戰爭開打後不久,全世界都在討論中國會不會攻打臺灣,讓我切身理解到不論是專制的獨裁或戰爭其實都離我們不遠。蕭士塔高維契經歷過布爾什維克革命、兩次大戰、1957年的匈牙利革命、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在東歐已經有些反抗的聲音他是知道的,回過頭來看,有時候會感到歷史一再反覆的荒謬。或許從現代的角度來看,現在的普丁政權裡面也有一個像蕭士塔高維契這樣子的人物存在。會讓我想要對蕭士塔高維契有更多的了解的原因之一是,我一直不太清楚那本號稱是「回憶錄」的《證言》一書它的真實性,還有那些相關爭議,究竟應該從什麼角度看待。另一方面,當初讓我深受震撼的第十一號交響曲,雖然以音樂學術界的角度來說它是原創性較低的作品,而且幾乎是繪聲繪影描寫沙皇軍隊屠殺百姓的音樂,而且拿來測試音響很過癮,但當然不代表我喜歡戰爭或支持暴政,但還是讓我產生自我矛盾。後來我的自我解答是,或許就像我們看史詩級的戰爭片,透過一定距離是會覺得很刺激,重點是影片拍得好以及帶給我們什麼。另一點是,雖然第11號交響曲反映了革命的力量與前人的犧牲,讓蕭士塔高維契對蘇聯高層交代得過去,另一方面,在第二樂章的腥風血雨後,後面描寫的是煙硝味還未散去,就瀰漫的沉痛、無力、殘忍、心死的感覺。

焦:我也是現在才知道,所以你是因為烏俄戰爭之後有了感觸,才著手翻譯這部作品的嗎?

朱:至少有一半原因是,但也不完全是。我一直都有在翻譯一些音樂相關的文章,看到有趣或自己喜歡內容的就會想翻,但是我一直沒有嘗試翻譯過整本書。起心動念的契機是在我聽鵬博的Podcast,有一集訪問音樂家書房的老闆,節目中她鼓勵一些音樂老師、音樂家,可以留下一些著作、或者是翻譯,當作是自己的簽名。雖然我不是音樂老師、也不是音樂家,那天就在下班回家之後就決定要開始翻譯這本書。

焦:但是翻完了也不一定會有人出版啊?

朱:對,主要是這本書內容紮實,解答了我很多疑問,或至少為我的問題帶來方向,另一方面算是在考驗自己對蕭士塔高維契的熱愛,因為翻譯一些文章或許沒有盈利還可以po在網路上,整本書的話一定有版權的問題,所以算是作好心理準備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人看得到。

——大家看啊,我身邊這位呢,鋼琴彈得非常非常好,是妻子的先生,兩個小孩的爸爸,執業中的牙醫師。有家庭需要照顧、還有一堆魚要養,許多人常常抱怨自己沒時間聽音樂、沒時間看書,你到底是用什麼樣的時間翻譯這本書的呢?

焦:所以真的非常開心啟明出了這本書啊!說到翻譯,我想翻譯可以說是最深入的閱讀。像我讀英文書,有時不能第一眼就理解句意的時候,也是自己把句子翻譯成中文,以翻譯這個行為來思考與閱讀。但大家看啊,我身邊這位呢,鋼琴彈得非常非常好,是妻子的先生,兩個小孩的爸爸,執業中的牙醫師。有家庭需要照顧、還有一堆魚要養,許多人常常抱怨自己沒時間聽音樂、沒時間看書,你到底是用什麼樣的時間翻譯這本書的呢?難道你一天有超過24小時嗎?

朱:音樂對我來說就是家庭、生活之外最重要的事情。至於最常用來翻譯的時間其實就是看診時的空檔,另外我想也可以自豪地說翻譯這本書並沒有犧牲到跟小孩相處的時間,都是等他們睡著後才翻譯的。

焦:有沒有犧牲到和老婆相處的時間呢?

朱:我要很感謝我太太沒有要我跟她一起追劇,她追她的韓劇,我追我的歌劇。

焦:對,因為我記得你平常在家除了翻譯這本書以外,你還聽各類的歌劇、研究樂譜、讀相關的書,而且你可能是世界上蒐集理查.史特勞斯《阿爾卑斯交響曲》最多版本的人,你現在已經有幾個版本了?

朱:110個。

焦:然後你是怎麼翻譯的呢?你真的是用手機翻的嗎?

朱:因為我沒有帶電腦到診所,所以大部分就是把文字放在手機裡面慢慢翻。

焦:我們總編輯在後面,你有認識譯者是用手機翻譯的嗎?我在看這本書的時候,常常跑出朱得嘉在病人上了麻藥之後趁機翻譯一段,再回去看診這樣的畫面。(笑)

朱:這樣的情形可能真的有發生一兩次,就是上完麻藥再回去打個逗點、打個句點。

焦:所以你要感謝你的病人(笑),這本書真的得來不易。那我想問,你是怎麼找到這本(原文)書來讀的呢?

朱:這就要說到2012年聽到NSO演第八號交響曲那時候,我自己以前是以瘋狂的馬勒迷自居。2010、2011那兩年是馬勒年,我覺得馬勒大概聽夠了,於是有點刻意地想要換一位作曲家來攻略一下。那時候剛開始出社會上班了,會上eBay亂買一些東西,特別是小時候想聽但考試沒考好所以沒買到的CD,就買到一些像DG的拉撒勒四重奏(LaSalle Quartet)四重奏的錄音,因此那陣子主要都聽四重奏,就想說從蕭士塔高維契的四重奏開始。因為有時候想要找的資訊不夠,我就會買一些英文的書籍來看,這本書也是在這個機會下找到的。我稍微翻了一下覺得這本的可讀性和故事性真的滿高的,就決定把它看完。

焦:得嘉講的很自然、很合理,我覺得理想的狀態也應該就是這樣。我很好奇的是,我們在求學的時候本來也是聽音樂、閱讀,為什麼出了社會、或者是有了家小之後,就放棄掉原來在做的事情?我看國內交響樂團的聽眾年齡調查,可以發現許多高中、大學開始聽古典音樂,聽得很熱衷、很熱情的愛樂者,一進入家庭跟職場,也就是差不多三十歲左右開始,就完全放棄聽音樂會、甚至也放棄閱讀,但你還是可以一直保持。

朱:但現在到現場聽音樂會的機會真的是比較少,所以原本沒聽音樂會的時間就發洩在聽音樂跟翻譯文章之間。

——如果你是陳烈老師《殘骸書》的讀者,是賴香吟《白色畫像》的讀者,我推薦你來讀這本書。

焦:這本書你會想為它找到什麼樣的讀者呢?一般的古典音樂讀者、剛入門的人,他們也可以來看這個書嗎?

朱:其實我一直覺得這本書唯一「沒有的」就是專業、嚴謹的學術分析,入門者、甚至不懂古典音樂的人也可以讀得下去。勉強算是樂理的部分頂多就是十六分音符、稍快板、三拍子這些。因為作者她本身也不是音樂人,比較算是文學界的作家,所以她也在書的開頭明講自己主要以作家的身分切入。我覺得她很厲害的一點是除了找到非常多資料,還訪問到了蕭士塔高維契還在世的遺孀、以及樂迷可能都會知道的前東德指揮家桑德林(Kurt Sanderling),裡面有滿大篇幅是訪問他的意見。另外也有訪問艾默森四重奏的團員,她把這些資料抽絲剝繭之後整理得很有條理。

朱:最讓我起心動念會想要翻譯這本書的原因一方面是我剛才說的,對《證言》的疑問,該用什麼角度來看待。《證言》是蘇聯記者伏爾科夫(Solomon Volkov)在逃到西方後所出版,號稱是得到蕭士塔高維契授權的回憶錄,但有一位美國學者費伊(Laurel E. Fay)找到很多證據,顯示《證言》中有大量抄襲的成分。但焦老師有訪問過阿胥肯納吉,大家知道他是在26歲就叛逃離開蘇聯,以他的角度他認為該書所述就是他認識的蘇聯;甚至蘇聯那時候偉大的指揮家魯道夫.巴夏(Rudolf Barshai)也認為不要相信英、美國學者,他認為《證言》的真實性和權威性沒有問題。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應該要從什麼角度來看待這本書、這件事和蕭士塔高維契這個人,甚至他的音樂。但,我們手上這本書算是有解答了我的疑惑,即使書的開頭她說我們不能把音樂作品跟作曲家的某一個事件一對一,但是她還是盡可能的從各個角度來爬梳。相較於巴哈、海頓,受限於年代關係,學者能掌握的文獻大概就是那些,蕭士塔高維契和我們非常近,照理說可以更了解他,但儘管相關人證、物證多如牛毛,卻因為蘇聯特殊的時空環境又真偽難辨,他顯得更加謎樣。所以就像焦老師說,我也想透過翻譯讓自己更清楚該如何看待。

焦:如果你不知道要如何開始聽蕭士塔高維契,我建議大家可以從他的第八號弦樂四重奏開始。這是他十五首弦樂四重奏裡最知名的一首,通俗到像是著名電影配樂一樣。如果在座的朋友熟悉雲門舞集的話,林懷民老師的《微塵》,就是以第八號來編舞,編成一個非常晦暗、痛苦的舞。很多人覺得這是一首非常自傳性的作品,因為裡面有很多蕭士塔高維契其他作品的旋律,還有DSCH這個動機,也就是他的音樂簽名。但這首曲子,是不是就像剛剛得嘉講的是「一對一」呢?歡迎大家來讀這本書、聽蕭士塔高維契的音樂,你會有自己的看法。此外,我非常建議大家,如果你是陳烈老師《殘骸書》的讀者,是賴香吟《白色畫像》的讀者,我推薦你來讀這本書,因為他們作品裡面描述到的或寫到的,可以跟《靜默之聲》中的人物與時代做非常好的對照。雖然是不同的時代、不同事情,但人性的鉗制、人怎麼樣鉗制另外一個人,這個方式是一樣的。

焦:明年是蕭士塔高維契逝世五十週年,所以從台灣到全世界,一定會有非常多蕭士塔高維契的作品演出,大家可以用這一年的時間好好讀這本書,而且書裡不是只有寫弦樂四重奏,也有講到其他的作品。小說家巴恩斯寫過一本講蕭士塔高維契人生的小說,叫做《時間的噪音》,簡體版翻譯得非常好,希望未來也會有正體中文版出版。那在談了這麼多之後,現在我好奇的,是你有沒有什麼觀點是和作者相當不一樣的?

——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想問蕭士塔高維契,如果他沒有受到打壓的話,他會往哪個方向發展?

朱:老實說還不少,比如提到第四號她講述蕭士塔高維契和「舞蹈」的關係,或者對於第三號四重奏的描述我就不太認同,還有她對某幾首交響曲的評價,但音樂就是這樣,每個人背景不同,感受就會不一樣。加上蕭士塔高維契本人也「拒絕」為任何關於他音樂作品的詮釋背書,就好像要讓大家去猜一樣。像他的第五號交響曲,有一個很知名的說法是蕭士塔高維契說這是「一位蘇聯藝術家對公正批評的實際創作回應」,這句話其實不是他自己說的,是一個記者幫他下的,但當他知道被下這句話之後,他也沒有想要去反駁。反正這樣子他可以有更多自由去創作他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書裡面提到他的交響曲是「對全世界說的話」,而他的弦樂四重奏才是他「真正的內心話」,那這本書大概就是在告訴我們為什麼會是如此。作者一邊描述蕭士塔高維契的人生,一邊講這十五首弦樂四重奏和他人生故事及其他作品的關係。

焦:得嘉剛剛說到《證言》,在這本書裡,蕭士塔高維契是怎麼說這首交響曲的呢?比方說第四樂章,他說這是一群人被鞭打,被鞭打完後捂著渾身的傷口說「我很快樂!我很快樂!」。這跟蘇聯官方,是完全不一樣的說法,當然會影響我們怎麼去詮釋、去聽這個交響曲,跟指揮家怎麼樣演奏。第五號交響曲,可能是他最著名的交響曲,它是D小調開頭,最後D大調結尾,但這個大調,是真的快樂,還是假的快樂呢?有人可以詮釋出勝利,但有人可以詮釋出空虛,像是前些日子過世的大指揮家泰米卡諾夫來臺灣指揮聖彼得堡愛樂,那場演出,結尾是我聽過最空虛、最淒涼的D大調。同一份樂譜,看法可以是這麼不同。最後,如果明年的國際書展,我們請到蕭士塔高維契,跟他說他不用回到史達林的時代、赫魯雪夫的時代,也不用面對普丁,也許就待在臺灣,那⋯⋯你會想問他什麼問題呢?

朱:雖然他可能還是不會講,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想問他,如果他的歌劇《穆森斯克郡的馬克白夫人》沒有受到打壓的話,他會往哪個方向發展。因為我也曾經不是那麼能體會他是否真的有必要那麼內疚跟痛苦。就我所知,一些知名指揮家,像是布列茲(Pierre Boulez)或者是沙隆年(Esa-Pekka Salonen)他們都非常唾棄蕭士塔高維契,或許他們唾棄他的那一部分就是蕭士塔高維契他自己覺得痛苦的部分,因為他沒有辦法寫出他真正想要寫的音樂。從第四號交響曲的激進,後面會發展到什麼樣的方向,我會很好奇。另外,是他曾跟同事說打算要二十四個大小調各寫一首四重奏,我會很想知道他是否會寫完,後面九首的調性順序會是如何。

焦:今天因為場地的關係,我們沒有辦法播放音樂給大家聽。蕭士塔高維契年輕的時候曾經在電影院裡面彈默片的鋼琴伴奏,也就是說,他可以即興、也可以好玩,可以表現各種風格。他有一個天才事蹟,就是他有首管弦樂曲叫做《大溪地狐步》(Tahiti Trot),也就是把美國百老匯中的“Tea For Two”編成管弦樂版本。為什麼會有這個編曲呢?《證言》裡面說,那是蕭士塔高維契到一個指揮家尼古拉・馬爾科家中作客,家裡面放出這個曲子來,然後他就很挑釁地跟蕭士塔高維契說:「所謂天才呀,就是聽一遍即可馬上寫出管弦樂編曲,人家都說你是天才,哪,我給你一小時,你能做到嗎?」他還說如果蕭士塔高維契寫得出來,他就會放到音樂會裡演出。《證言》說,蕭士塔高維契只花了四十五分鐘就寫出來了,不知道是真是假,我覺得可能是真的,大家可以上網聽看看《大溪地狐步》。

焦:舉這個例子,是要證明蕭士塔高維契什麼都可以寫,他還有作品叫《爵士樂組曲》,雖然那個時候蘇聯所謂的爵士樂,其實類似美國的輕音樂。你聽他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混合了以前的素材,把巴洛克和爵士混合起來。如果你去找蕭士塔高維契“Romance”(Op. 97a/8),就會知道他也寫那種很浪漫很抒情,你一點都不會想到是他音樂的作品。或者找他的大提琴奏鳴曲,被批鬥之前的作品。總之,他年輕的時候要寫什麼風格都可以,後來受史達林批鬥之後才整個轉換方向,但我覺得他的「本質」還是在的。在那個時代,很多人被批鬥後變成不敢寫,或者變為交差了事,又或者是被迫要改變自己內心,以致失去自己的音樂語言,最後沒辦法創作。但蕭士塔高維契,雖然像是被迫只能往某個方向生長的樹木,他還是長出自己的東西來,可見他的生命力或者是藝術創作能力有多麼強大。雖然他也會寫出像謎語一樣我聽不懂的曲子,比方說他最後一首弦樂四重奏。並非只有我聽不懂,我看了當時的首演紀錄,就算是蕭士塔高維契這麼崇高的作曲家,觀眾聽完還是大罵、覺得完全聽不懂。不過那個就是蕭士塔高維契的內心話,寫了這樣的作品。他真的有很多謎團,歡迎大家看這本書去解讀。這本書訪問很多人,有許多不同觀點,如同得嘉說,讀者看完之後也可以有自己的觀點,那個解謎的過程會是非常好玩的。

朱:而且我覺得很有趣的是,不只我不同意作者的那些觀點,當她訪問到像是桑德林或是費茲威廉四重奏的中提琴手——

焦:你說的這些人都是認識作曲家本人的?

朱:對,跟作曲家本人接觸過的人。作者訪問完,把說法記錄下來,但也會表達一些不同意他們的看法,書中不只一個這樣的例子。另外想稍微補充,書中講到第九號四重奏的部分,有提到他替哈姆雷特電影版寫的配樂,這個在YouTube就可以搜尋得到,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雖然說滿明顯就是他風格的音樂,好像很難跟莎士比亞聯想在一起,但搭配畫面看還是很驚人。

焦:我們看蕭士塔高維契年輕時的照片,那時他還會笑,被批鬥之後就變得很嚴肅,看起來像賣棺材的葬儀店老闆。不過雖然照片是這樣,大家不要覺得他就只有這樣喔。這本書裡面,也有很Juicy的內容啊!他結了幾次婚?

朱:三次。還有無數次的婚外情。

焦:對呀!無數次的婚外情,真刺激呀!真的有很多Juicy好玩的內容呢!我希望這本書可以賣得更好,也希望不只是愛音樂的人讀它,對音樂有點興趣或對時代有興趣的讀者都可以讀。我也覺得它可以激發更多臺灣的寫作者,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寫時代。因為不少作品我覺得寫法很單面向、很一對一,缺少想像力或解釋力。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們,畢竟「全世界」都在詮釋蕭士塔高維契的作品,包括剛剛說英國的費茲威廉四重奏,我們就可以知道英國人詮釋的方法,有更多的觀點讓蕭士塔高維契更豐富。所以我說這本書越多人讀它的話,就會更刺激臺灣有更多的觀點、不同的寫法、不同的角度。

朱:請大家幫忙多多推薦,我真心認為懂不懂音樂不是重點,就像不懂深奧的物理理論,基本上也不影響我們讀愛因斯坦的傳記。可以把這本書當故事讀,或者如果對那個時代的歷史有一些興趣,也可以看。我甚至可以坦白地說,看完這本書,還是覺得聽不懂蕭士塔高維契的四重奏也完全沒有關係。雖然動念翻譯時沒有抱著一定會出版的期待,但我仍真誠地希望讓更多人知道蕭士塔高維契的人生故事,想想過去,想想現在。不過,讀者如果願意的話,我還是百分之一萬推薦走進音樂廳,再怎麼擬真的優秀錄音、再怎麼昂貴的音響器材,都絕對無法重現現場聽蕭士塔高維契音樂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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