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的天空 $380
前東德最著名作家克里斯塔.沃爾夫成名之作,原著出版於一九六三年的東德,旋即獲得文壇矚目,奠定沃爾夫的社會主義文學家代表地位。雖然故事開頭載明「本書人物與情節皆為虛構」,但描寫動盪時代中愛情的作品,亦透露出年輕沃爾夫對社會主義,以及找出衝突體制間共同理想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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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東德最著名作家克里斯塔.沃爾夫成名之作,原著出版於一九六三年的東德,旋即獲得文壇矚目,奠定沃爾夫的社會主義文學家代表地位。雖然故事開頭載明「本書人物與情節皆為虛構」,但描寫動盪時代中愛情的作品,亦透露出年輕沃爾夫對社會主義,以及找出衝突體制間共同理想的期待。
「天空至少不能被他們拆散。」曼弗雷德嘲諷地說。
天空?這整片希望與渴望、愛與憂傷的穹頂?「是啊。」她輕輕地說。「天空是最先分裂的。」
十九歲的麗塔,住在純樸的小村莊,從來沒談過戀愛,夢想是成為一名老師。二十九歲的化學博士曼弗雷德,為了休養一陣子,從大城市來到這個小村莊。在一場舞會中,他們一見鐘情,溫暖的麗塔融化了性格冰冷愛挖苦別人的曼弗雷德。
隨著日子過去,當初促使這段戀情的差異開始成為溝通的障礙。最大的衝突是,麗塔熱愛社會主義中那腳踏實地的感覺,而曼弗雷德則期許有一天能在資本主義中飛黃騰達。從相遇的那一刻起,他們便注定陷入矛盾和衝突之中。站在一邊是愛情,一邊是理想的分岔路口,少女麗塔會往哪裡走?
這是克里斯塔・沃爾夫的首部長篇小說,以倒敘手法、時態切換及不同敘事角度,帶讀者回朔一開始麗塔與曼弗雷德的相戀,到最後兩人面對不同的信念時,如何在愛情與理想間取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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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裂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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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裂的天空
秋日來臨前的這座城,在今年涼爽的夏雨過後,仍陷入一片暑熱,呼吸比以往急促。它的呼吸像一縷縷的煙,從數以百計的工廠煙囪升至純潔無瑕的天空,而後卻失去了繼續前行的力量。早已習慣天空被煙霧籠罩的人們,忽然對此感到不尋常,並且難以忍受,他們終究將突如其來的不安先行發洩在最微不足道的事物之上。空氣沉甸甸地壓著他們,而水──這被詛咒的、有著化學惡臭的水──自他們會思考以來,這水的味道便是苦澀的。然而地球仍然承載這一切,只要地球一天存在著,就會繼續承載這一切。
於是我們回到暫時中斷的日常工作,一邊聆聽電台播報員冷靜的聲音,還有更多難以察覺的聲響,那些聲響幾乎意味著這個時代迫近且致命的危險。這次他們逃開了。一片陰影覆蓋了這座城,如今城市又燥熱起來、充滿生氣,她生產、她埋葬,她給予生命,並且對生命索求,每日每日。
於是我們繼續交談──關於婚禮是否該在今年聖誕就舉行,或是明年春天再辦;關於孩子們冬天的新大衣;關於女士的病況以及工廠的新主管。誰會想到這一切會對他如此重要?
我們重新習慣安然睡去。我們過著充裕的生活,彷彿生命這種奇特的素材源源不絕,彷彿它永遠沒有終點。
1
在一九六一年八月的最後那幾天,少女麗塔‧賽德爾在一間小小的病房中醒來。她並非睡著,而是昏迷了。她睜開眼時已是晚上,她首先看見的白色牆壁,已經不太亮了。她初次來到這裡,但她馬上明白自己在今天與更早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從遙遠的地方來。她還有著某種非常遠而深邃、無以名狀的感受,卻又迅疾地從無盡的黑暗中退到極為有限的光明。是啊,那座城。說得更確切些──還有那家工廠,那裝配車間。我在軌道上跌倒的那個點。有個人止住了那兩輛分別從左右兩邊逼近我的車廂。它們精準朝我而來。這就是最後的畫面。
護士走到床邊,她觀察著小女孩是如何醒來,並且以格外沉靜的眼神在房裡四處張望,護士輕聲友善地同她攀談。「您恢復健康了。」她高興地說。這時,麗塔把臉別到牆邊,開始哭泣,一整晚都沒有停止,清晨醫生來看她時,她已經沒有能力答話。
但醫生也不必問問題,他都知道的,意外事故單上載明了一切。這位麗塔‧賽德爾是個女大學生,只在假期時到工廠上班。有些事情她不習慣,譬如火車從乾燥室出來時,車廂裡的熱氣實在難耐。反正在高溫的車廂裡工作是禁止的,可是工作緊迫,這點無人可辯駁。工具箱很重,六十到七十磅,她將工具箱拖到了剛剛調度好的鐵軌,然後她崩潰了──看她多柔弱,這也難怪,她嚎啕大哭,我們都明白。
「是休克。」醫生說著,一邊開出鎮定針劑的處方。然而,連日下來麗塔都對攀談沒有回應,醫生於是也沒把握了。他心想,是哪個傢伙將這位美麗而善感的女孩變成這樣?真希望能一手逮住他。他相信唯有愛情會讓一名年輕女孩病得如此。
麗塔的母親從村裡被喚來,對女兒不尋常的狀況感到無助,卻也無法給出消息。「是學業吧。」她說,「我剛剛想,她應該是承受不了了。」因為一個男人?不是的,她知道不是。先前那位化學博士半年前就走了。走了?醫生問。是啊──逃走了,您知道的。
那位少女得到許多花──紫苑、大麗菊、唐菖蒲──那是蒼白病房日子裡的一些色彩。沒有人被允許拜訪她,直到一名男子在某晚帶著一束玫瑰出現而無法被拒絕。醫生讓步了。也許一次悔過的拜訪可以讓全部的憂愁痊癒。短暫的談話在醫生的監督下進行。但卻無關愛情,也無關原諒,這是可以看出來的,即便從眼神也能看出。他們談到的是某節車廂,老天也不知道為何它又變得重要,五分鐘後,他們友善地道別。醫生得知這位年輕廠長是從車廂廠來的,他稱自己是傻瓜。但醫生始終覺得這位年輕男子了解的麗塔比她的母親還多,也比醫生本人以及越來越多的訪客還多──先是亞米許工作隊來的木匠們,一共十二人輪番前來,然後是麗塔的朋友,一位金髮溫柔且嬌小的女理髮師,還有假期過後的教師研習班學員,有時則是麗塔家鄉的村莊女孩們。現在我們不能說這位女病人是孤單的了。
每個來看她的人都喜歡她。他們謹慎地同她說話,用眼神試探她的表情,雖然她滿臉蒼白疲憊,卻顯得不再絕望。現在她變得很少哭,大多在晚上。她懂得控制眼淚與絕望感,因為她不會讓自己沉湎於痛苦之中。
她害怕閉上眼睛,這點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依然看見兩節車廂,綠色與黑色,非常巨大。它們一旦被推動,就會在軌道上繼續奔馳,這是準則,它們因此而存在。它們起作用。在它們相撞的地方,她躺在那裡。我躺在那裡。
然後她又哭了。
療養院,醫生說。她什麼也不想說。她應該痛哭一場,還是該安穩下來,抑或等待事情漸漸過去、雲淡風輕?
依照目前的狀況,她可以搭地鐵回家了,但工廠還是派了一輛車來接她。
啟程前,她感謝醫生護士的照顧。每個人都待她好,若她什麼也不想說,自有苦衷。一切都好。
她覺得自己的故事很平凡,有些故事甚至令人羞恥。終究這些故事是過去了。現在要克服的是這種煩人不休的感受──往事正向我襲來。
2
當他兩年前來到我們村莊時,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曼弗雷德‧賀佛斯。他住在一位誰都認識的女親戚家。我馬上跟其他人一樣,知道這個年輕人是一位化學系畢業生,想在這座村莊休養一陣。他的博士論文上寫著「成績優異」。我親眼看過。不過那是後來的事了。
麗塔與母親、姑媽一同生活在森林邊緣的一間小屋,當她在上坡路騎著腳踏車要前往鄉間公路時,這位化學家半裸著身,站在她表妹家後面的汲水器旁,讓冰涼的水流過他的胸膛與後背。麗塔抬眼審視藍天,她望進明澈的晨光,此時讓過度勞累的腦袋稍事歇息,剛好可以提振精神。
她對自己的村莊感到滿意──櫛比鱗次的紅色屋頂,有森林、草地、田野與天空圍繞,它們分布的比例勻稱、恰到好處,是人類無法設想的。晚間,陰暗的縣城辦公室接著一條筆直的街道,通往正要沉落的太陽,街道的左右兩旁有許多村莊。小路在她的村莊分岔,這位化學家就站在唯一的楊柳樹附近,楊柳被風吹亂,他則在微涼的晚風中任由他的短髮拂動。同樣的一種渴望,驅使她回到自己的村莊,也驅使著他來到這處鄉間公路;若人們想,便可以通往世界的每一條路。
他看見她來了,這時他摘下眼鏡,用襯衫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擦拭。不久,她看見他慢慢走向藍光閃爍的森林,他的身形高大瘦削,有長手臂以及年輕冷峻的長形腦袋。真想驅走他腦袋裡的高傲。真想看看他實際上是怎樣的人。她真想,真想這樣。
然而星期天晚上在旅館大廳中,她發現他比想像中更老成、更冷峻,於是她又失了勇氣。一整晚,他看著村莊男孩們圍在她身邊跳舞。最後一支舞開始了,人們已打開窗戶,新鮮的氣流吹開了或醒或醉的人們頭頂上的煙霧。此刻,他終於走向她,領她到舞池中央。他跳得好卻漫不經心,他左顧右盼,看著其他女孩們,同她們說話。
她知道,他隔天一早就要返回城裡。她也知道他辦得到,什麼也不會說不會做,他就是這樣。她的心因為惱怒與害怕而糾結著。突然,她望進他嘲弄與無聊的眼神,對他說:「要成為您這樣的人很難嗎?」
他只是閉起眼睛。
他一句話也不說,便拎著她的手臂,帶她出去。他們沉默不語,沿著村莊街道往下走。麗塔摘下一朵懸在籬笆上的大麗菊,一顆流星墜落了,他們卻沒有許願。她想著,接下來他會怎麼做?
這時,他們已站在花園門口,她慢慢地走那通往大門的最後幾步路──啊,每一步都令她更害怕!──她的手已放在門把上(門把冰冷無情,一如完全孤獨的生命),這時他在她的背後,以無聊嘲諷的語氣說:「您會愛上像我這樣的一個人嗎?」
「會的。」麗塔回答。
她不再害怕了,她一點也不怕。她看著他的臉,像是黑暗中的光點,他一定也是這樣看著她。門把因為她的手而變得溫暖,他們又在那裡站了一分鐘。然後,他輕咳一聲,便離開了。麗塔靜靜站在門前,直到他的腳步聲消失。
夜裡她輾轉難眠,清晨已開始等待他的來信;她訝異於事物的轉變,卻也看不透將來。村莊舞會過後一星期,他的信來了。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封信,在她下班後出現;辦公室裡也有許多檔案信,但卻完全與她無關。
「我的棕色女孩,」曼弗雷德這麼稱呼她。他詳細描述她身上關於棕色的一切,充滿自嘲的口吻,以許多不同的方式,說好久不曾有個女孩使他驚喜,打從一開始便使他感到驚異。
麗塔今年十九歲,常對自己不滿,因為她無法像其他女孩一樣墜入愛河,不過她可不必學,就能讀懂這樣一封信。事情忽然就這麼顯明──這十九年的人生,她的願望與作為,她的思想與夢想,彷彿不為別的,就為了這一刻,就為這封信而準備。許多經驗忽然湧上心頭,她完全不需要收集。就像每個女孩一樣,她確定自己此刻的感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
她走到鏡前。她的雙頰緋紅,直入棕色的髮根,同時她微笑著,臉上帶有新種的謙遜,新種的優越姿態。
他喜歡著誰,並且會一直喜歡下去。她知道這些便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