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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古斯都 $355

一九七三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得獎小說,將約翰・威廉斯推向高峰的生涯最後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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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威廉斯

奧古斯都

平裝、14.8 x 20.5 公分、黑白 536 頁
2018 年 7 月 2 日

定價 450 $ 355


一九七三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得獎小說,將約翰・威廉斯推向高峰的生涯最後一部作品。

歷史上手段高明的政治家、開創百年和平盛世的獨裁者,也是羅馬第一位皇帝奧古斯都,原名屋大維。

故事自羅馬共和國統帥凱撒被刺殺揭開序幕,當時年僅十九歲的屋大維,接到舅公凱撒的遺囑指定他為養子和繼承人,曾經希望成為學者的少年,命運就此改變。收起情感,體弱多病的男孩屋大維與三位摯友一同踏上征途,善戰的阿格里帕、熱愛藝文的梅塞納斯,以及熱情洋溢的撒維第也努斯。他與敵結盟處理暗殺者,剷除暗中反動之親信、潛在的敵人,並利用已故親人的聲望和名號建立地位,進入權力核心;多次聯姻將女兒茱莉亞作為政治籌碼、指控通姦罪名,權謀擴展也悉心維護國家版圖;結束羅馬長期的派系鬥爭,並為羅馬帶來前所未有的自由。三十六歲時,冷酷無情的統治者,獲封歷史上為人所知的名字——奧古斯都。

全書以書信體的形式,筆調樸實,不同角色各種立場輪番登場,夾雜回憶錄、日記、書信、私人便箋、軍令、請願書、會議記錄、傳單等,藉各人物之口側寫奧古斯都的一生,也同時建構出羅馬的風土民情,展演帝國與帝王的真實。最後,小說終於七十五歲的奧古斯都自述,回望走過的歲月,完全奉獻摯愛的羅馬,以及曾被他稱作「我的小羅馬」的女兒茱莉亞⋯⋯


作者 約翰・威廉斯

出生及成長於美國德州。威廉斯雖然在寫作和演戲方面頗有才華,卻只在當地的初級學院讀了一年即被退學。隨後威廉斯被迫參戰,隸屬空軍,在軍中完成了第一部小說的草稿。威廉斯退役後找到一間小出版社出版他的第一本小說,並且進入丹佛大學就讀,獲得學士及碩士學位。從1954年起,威廉斯開始在丹佛大學任教,直到1985年退休。在這段期間,威廉斯同時也是位活躍的講師和作者,出版了兩部詩集和多部小說。


商品資料

書名
奧古斯都
原文名
AUGUSTUS
作者
約翰・威廉斯
譯者
馬耀民
定價
450 元
裝幀
平裝、14.8 x 20.5 公分、黑白 536 頁
ISBN
978-986-9533096
出版日
2018 年 7 月 2 日
出版
啟明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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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 III

書信:屋大維・凱撒致尼科拉烏斯・達馬斯庫斯(西元十四年)

八月九日

親愛的尼科拉烏斯,我送上最誠摯的問候,並感謝你最近寄來我喜歡吃的椰棗,承你多年來的好意,使我一直能享有此美食。我用你的名字為它命名後,它便在羅馬及義大利的各省分十分出名,已成為巴勒斯坦省進口羅馬最重要的物產之一。我叫它「尼科拉」。這個名稱,在那些能消費得起這食物的人中,到現在還持續使用著。因自己與一種食物齊名而聲名遠播,比透過等身的著作還有功效,我想你也覺得好笑吧。生命最後淪落到只注意這種雞毛蒜皮的事了;不過我們應該已經是老到能夠從中取得一些反諷的樂趣。

我這封信寫於我的帆船上,那是多年前我們常常悠閒地徜徉在西海岸島嶼間的那一艘。我坐在船的中間靠前方一個凸起而且有蓋的平台上,那是我們常坐的地方,可以毫無障礙的看見緩慢起伏的海浪。我今天早上在黎明前不太宜人的涼意中從奧斯蒂亞啟航;現在我們隨著水流往南,沿海岸航向坎帕尼亞省去。我堅持這是一趟悠閒的旅程,任隨著風的引領;如果風不願效勞,我們就浮在廣渺的海水上,耐心等待。

我們的目的地是卡布里島。幾個月前島上的希臘裔人邀請我當他們島上年度青少年體育競賽的貴賓;我推辭了,說我的工作繁忙,無法成行。但是不久前,我因為有另一件事情要完成,必須要到南部一趟,便決定讓自己享受一個假期。

上星期,我的妻子很正式地來見我,(她素來都很講究繁文縟節),要求我陪同她和她的兒子前往貝內文托,因為提比略要到那裡辦點事情,那是與他即將就任有關的。莉薇亞把我已經了解的事再解釋一遍。她說老百姓一向不相信我喜歡我的養子,我任何公開展現我對他的愛或關懷,對未來提比略繼承我的權力時會比較順利。

莉薇亞不像以往一樣把話說得直接;即使她個性強勢,她總是一個注重外交手腕的人。就像那些我一生中交手無數的來自亞細亞的外交人員,她想不流於殘忍地暗示我已經來日不多,必須讓國家準備好面對因我的死亡所帶來難以避免的混亂。

就這件事情上,莉薇亞頗為合理而正確,就如她處理大部分事情一樣。我今年七十六歲了,已經活得比我想要的還要久,而且活著無聊也不會增壽。我的牙齒快掉光了;我的手常發抖,有時候發麻,一直讓我感到吃驚;而且因年老而引起了四肢無力。我走路的時候有時候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地面在晃動,腳下的石頭、磚塊或者是泥土會忽然間移開,使我猛然往地心下墜,到人們只要時間到了便會去的那個地方。

所以我答應了她的要求,條件是我的同行純粹是例行公事。由於提比略容易暈船,我便建議他和他母親從陸路前往貝內文托,我則走海路朝目的地去;而且我也不反對讓老百姓知道她的丈夫,或是他兒子的養父與他們同行。這是一個十分周到的安排,我心想這個託辭比我們原來毫不遮掩的誠實更能讓大家滿意。

是的,我的妻子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我覺得我比大多數的丈夫都幸運。她年輕時也頗為漂亮,現在老了還是十分端莊。我們只在結婚前幾年彼此相愛,但一直都是以禮相待;而我相信我們最後已發展成朋友的關係。我們彼此了解,我知道她內心深處的共和思想,她一直都覺得委身下嫁給我,並以她家享有無上尊嚴的古老名號,來換取我這出身微賤的草莽之輩不配擁有的權力。後來我終於相信她這樣做是為了她的長子提比略。她對這個兒子愛護有加,已到了令人費解的地步,且在他身上寄託了頑強的野心。這份野心也剛好是我們彼此關係疏遠的成因。我們之間的隔閡不斷擴大,使得我有一段時間只談那些我可以先做好筆記的話題,好使我們不需要增加彼此的誤會,無論是真的或者是想像出來的。

儘管這使莉薇亞和我之間的關係陷入困境,然而長遠來說,她的野心對我的權力和整個羅馬是有利的。莉薇亞總是有足夠的聰明智慧,了解到她兒子能繼位,必須仰賴我毫無爭議地握有權力;如果她兒子繼承的不是一個穩定的帝國,他便會很快地被推翻。而且如果莉薇亞能沉著地面對我的死亡,我肯定她也會用同樣方式面對她自己的死亡;她真正關心的是羅馬的秩序。為了此秩序我們僅僅是一個工具。

因此為了尊重我同樣關心的秩序,並為我這次旅行做準備,我在三天前便在灶神廟存放了四份只可以在我死亡後才能公開的文件。

第一份文件是我的遺囑,把我三分之二的個人土地與財產遺贈給提比略。雖然他不需要這些財富,但是遺贈本身就是一個展現完全繼承的姿態。剩下的部分——除了少量贈與羅馬公民及我的親戚和朋友——全都給了莉薇亞;她透過這份遺囑正式成為尤利烏斯家族的一員,並可使用我的名號。我的名字不會讓她高興,但是名號則不然;因為她知道她的兒子會因她擁有這名號而獲得他的高度,而她的野心便能更容易地達成。

第二份文件是指示我葬禮的相關安排。那些硬要讓自己參與主導的人毫無疑問地會超出我的指示,必然會進行得既浪費又庸俗的;不過這些過度的安排一定能讓老百姓滿意,所以也是必須的。我只能安慰自己我不會親眼看見這最後一幕。

第三份文件是敘述帝國的現況:現役兵員的人數、國庫中有的(或應有的)財產、政府對各行省的領袖及普通公民應給予的財力支援、管理財務的官員(或人員)名單——凡此種種都必須要公開,為了要維繫秩序,及防止貪污的情事。另外,到了敘述的結尾我對繼位者提出了強烈建議。我建議不再任意而且廣泛地對外人授予羅馬公民身分,削弱了帝國的核心地位;我建議所有高位階的行政人員必須要由政府聘任,並給予固定的薪金,以減少誘發不合理的擴權及貪污;最後我明白指出帝國的疆域在任何情況下不應再擴張,軍隊的功能完全為了保衛現有的疆域,尤其是對付日耳曼的蠻夷,因為他們從不疲於對我們發動無意義的挑釁。我不懷疑這些建議長遠來說會被置之不理;不過至少在未來幾年不會,讓我至少可以留給國家這項卑微的遺教。

最後我把一篇文稿交給灶神廟裡最值得我們尊敬的維斯塔貞女保管。那篇文稿綜述了我所有的事蹟及我對羅馬及羅馬帝國的貢獻,我也作出指示將來要把文字刻在銅板之後,鑲嵌在我下令建造以放置我的骨灰的豪華陵墓外兩根甚為搶眼的碩大石柱上。

我把文稿抄錄了一遍,放在身邊,可讓我隨時偷看一下,彷彿那是別人寫的一樣。我在書寫我的事蹟時,發現我必須要不時地參考好幾本著作,有些要記載的事件真是年代久遠呀!人活得老到必須要靠別人的著作來探知自己的人生,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我參考的著作中有你為我寫的《屋大維・凱撒傳》,那是你初到羅馬時完成的,有我們的朋友李維的《羅馬史》當中有關我早年事蹟的部分,以及我的《自傳略記》。過了這些年,再看我為自傳記下的筆記,彷彿是另外一個人寫的一樣。

親愛的尼科拉烏斯,請恕我直言,現在所有這些著作,在我看來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是謊言。我肯定你不會按我的字面意義來看待自己的著作;不過我相信你了解我的意思。這些著作之中沒有不合乎事實的,紀錄下來的事實也少有錯誤;但是它們都是謊言。你近年在遙遠的大馬士革,平靜地從事你的研究和思考時,不知你有否終於也了解這一點。

因為現在對我來說,在我閱讀那些著作和寫下我的事蹟時,我似乎是在閱讀和書寫一個擁有我的名字而我卻幾乎不認識的人。現在即使我極目而視,也幾乎看不見他;而當我瞥見他,他卻會逃避我銳利的目光,彷彿不斷退入迷霧裡。即使他有看見我,我懷疑他會否認得他自己已變成的模樣。人因年歲而變得滑稽可笑,他會認得我這幅諷刺畫嗎?我不相信他會。

親愛的尼科拉烏斯,無論如何,這四份文件的完成,以及提交給灶神廟保管,可以說是我該要完成的最後一件公事;我實際上已經別了我的權力和我的世界,就如同我現在往南方飄向卡布里島,我正更緩慢地飄向很多朋友在我之前已經前往的那個地方;我終於可以享受一個假期,而不必老想著那未完成的事。至少在未來幾天不會有信差跑到我面前告訴我有新的危機或新的陰謀;沒有元老會沒完沒了地懇求我支持一個愚蠢而自肥的法令;沒有律師向我陳述案情,其實控辯雙方都是壞人。我只需要對我這封信、對那輕鬆自在地懷抱這孤舟的大海、對義大利的藍天負責。

這趟旅程我幾乎是一個人。船上只有幾個槳手,不過我已命令除了有狂風來襲,他們不必要待在崗位上;有幾個僕人在船尾閒著,不時發出愚蠢的笑聲;而靠近船首,總是小心謹慎地注視著我的是一個我新聘用的年輕醫師,一個叫做菲利浦斯的雅典裔人。

我都比我的醫師長命;我知道我不會比菲利浦斯長命,那是讓我感到些微安慰的。此外,我信任這小伙子。他對醫術似乎懂得不多;不過他當醫師的時間不長,不足以讓他學會裝模作樣,欺騙病人以增加自己的財富。我病在年事已高,他恐怕無法為我提供解藥,也不會準備那些療程來折磨我,那是多少人曾急著付款享用啊!我覺得他有一點焦慮,心中知道在他身旁的是他也嚴肅地視為統治全世界的君主;不過他不會對我奉承拍馬,他只關心我身體是否舒適,而不是像別人以為的在照顧我的健康。

親愛的尼科拉烏斯,我累了。那是因為我的年歲。我的左眼已經幾乎看不見了;不過如果我把它閉上,我可以看到東面海岸線上緩緩變化的地勢,那是曾經讓我傾慕不已的;在一段距離之外,我還可以認出某村舍的形狀和某些人在附近行動。我在閒暇時會在思索這些簡單純樸的人所過的謎樣生活。我覺得每個人的生活都是個謎,我也不例外。

菲利浦斯開始在動來動去了,並一臉擔憂的看著我。我很清楚知道他想要我停止手邊的事,他認為我是在工作,不是消遣。我會搶先一步不讓他糾纏,所以我要先停下來,並假裝休息了。

十九歲那年,我自發性的,並使用自己的經費組成了一支軍隊,使受盡派系分裂所蹂躪的共和體制重獲自由。為此元老院在蓋烏斯・龐薩與奧盧斯・希爾提烏斯任執政官期間頒發榮譽令,任命我為元老院一員,並得參與資深執政官的投票和指揮軍隊的權力。元老院也任命我為軍團統帥,與兩位執政官,「使共和國不再受到傷害」。同年由於兩位執政官在戰爭中為國捐軀,老百姓選我擔任執政官一職,以及三人同盟中一員,以維持憲政體制的穩定。

刺殺我父親的人,我已經將他們放逐,透過適當的法律程序懲罰他們的罪行;後來他們對共和國宣戰,我二度把他們擊敗⋯⋯。

我是這樣開始紀錄我的事蹟和我對羅馬的貢獻,那是今天早上我在信中有提起過的。我躺在長椅上裝睡了一個小時,好讓菲利浦斯的憂慮可以稍微緩和,在這段時間我在回想我的敘述,以及我撰寫這份敘述的詳情。我寫下的這些事蹟,將要刻在銅板上,並鑲嵌在我陵墓外的兩根巨柱上。柱子上有足夠的空間容納六塊這樣的銅板,每一塊銅板可刻上六十行字,每行六十個字母。這樣,我的事蹟將不能多於一萬八千個字母。

我在這些條件的限制下書寫我自己,對我來說似乎十分合理,儘管那些條件流於武斷;因為就如我的字數必須要符合外在規範,我的一生亦是如此。就如我漫長的一生事蹟一般,這些文字所表達的,必然隱藏了等量的事實;這些事實躺臥在銘刻於鋼板的文字底下,在鋼板包覆的厚重石柱裡。這也是相當合理的。我大部分的人生過著謎樣的生活;讓人了解我的內心,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明智之舉。

青春歲月從不認清其無知,這是一種福氣,若果它有能力認清,便不會有勇氣習慣於忍耐。血肉之軀不讓人認清其無知,可以讓小孩長大成人,親自目睹其愚昧的存在,這或許是人的本性。

很肯定的是,我十八歲的那個春天在亞波羅尼亞當學生,接到凱撒的死訊時,是相當的無知的⋯⋯。有關我對凱撒的忠誠,多年來人們已著墨不少;但是尼科拉烏斯啊,我可以向你發誓,其實我不知道我是否愛他。在他被刺殺的前一年,我與他共同參與了在西班牙一役;他是我的舅公,是我所認識中最重要的人物。他對我的信心讓我受寵若驚;我也知道他計畫收養我,並讓我繼承他的權力。

雖然那已經是六十年前的事,我還記得那個下午在校場上聽到我舅公尤利烏斯的死訊。

梅塞納斯在那裡,還有阿格里帕、還有撒維第也努斯。我母親的一個僕人把訊息帶來,我記得我讀完後痛哭失聲。

不過在那一刻,尼科拉烏斯,我沒有什麼感覺,彷彿那哭聲是來自另外一個人的喉嚨。我隨之便陷入一股漠然無感中,便轉身離開我的朋友,不然他們看見我所感,以及我的無感。我獨自一人穿越校場,只想企圖喚起內心的痛苦與失落,然而我忽然間感到一陣狂喜,彷彿一個騎士感到胯下的馬匹忽然繃緊挺直了身子,想要以其過多的精力考驗牠的騎士,而騎士卻清楚知道他有足夠的技術,可以操控這隻膽小的畜牲。我回到我的朋友身邊時,我知道我已經變了,不再是過去的我了;我知道我的天命,但我卻不能告訴他們。不過他們仍是我的朋友。

雖然當時我沒有能力明白那天命為何,我知道那是十分簡單的:改變世界。凱撒崛起於一個腐敗得你難以想像的世界。統治天下的家族不少於六個;羅馬統治的城鎮、區域、省分是賄賂與獎賞的工具;以共和體制為名、以傳統為掩護的謀殺、內鬥和無情的壓迫成為手段,以達到權力、財富、榮耀等大家認同的目標。任何人只要有足夠的金錢,都可以組成一支軍隊,以進一步增加其財富,從而攫取更多的財富,也因此帶來更多的榮耀。結果羅馬人殺羅馬人,權勢儼然成為武力與財富。在鬥爭與派系分裂中,老百姓就像是獵人陷阱裡的兔子,無助地苦求掙脫。

請不要誤會。對老百姓感情用事或許是一種言過其實的愛,是我年輕時(甚至到現在)頗為時髦的,但是我從來都沒有這樣做。我認為人類是殘酷、無知、無情的集合體,不論這些品性是隱藏在鄉下人粗糙的束腰外衣或者是元老紫色鑲邊的托加袍底下。我發現人在最脆弱、在他最孤獨一人的時刻,仍有某種力量貫徹他的身體,就像在腐朽的岩石裡必有黃金;最殘暴的人,其身上必閃耀著溫柔與憐憫的光輝;最貪慕虛榮的人,其身上必展露純樸與高貴的時刻。我記得瑪爾庫斯・埃米利烏斯・雷必達在墨西拿的時候,是一個被奪走頭銜的老人,我要求他公開為自己的罪行求饒,乞求活命,他都一一在他統御的軍隊面前做到。之後他看著我一段好長的時間,臉上不僅沒有羞恥、悔恨和恐懼,還帶著微笑,轉身昂首闊步地踏進他晦暗的人生。我記得在亞克興,馬克・安東尼站在戰艦的最前端,看著克莉奧佩托拉和她的艦隊離開,讓他獨自面對敗亡;然而他的臉上展露的是一個通情達理的女性形象,充滿著愛意與寬容。我也記得西塞羅最後知道他愚蠢的陰謀敗露,我私下讓他知道他的生命危在旦夕。他微笑著說,彷彿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衝突,「不必麻煩了。我是一個老人。不管我犯了什麼錯,我已經愛過我的國家。」據說他以同樣高雅的身段,把脖子迎向劊子手。

因此我決定不基於某種廉價的理想或自我中心的正義來改變世界,那必然會帶來失敗;我也決定不改變世界,以增加自己的財富與權力;超過自己能享受的財富是最無聊的擁有;超過其適用範圍的權力似乎是最可鄙的。六十年前那個下午在亞波羅尼亞我得知天降大任,我選擇不逃避。

然而,幾乎是基於天性多於後天的培養,讓我知道如果一個人的天命是要改變世界,他必須要先改變自己。如果他要順從天意,他必須要在內心找到,或創造某堅強而私密的部分,這部分對他自己、別人,甚至是他要注定要從新塑造的世界來說,是沒有利害關係的;他不是要按自己的私欲去重新塑造世界,而是要按他在塑造的過程中發現的自然法則。

不過他們是我的朋友,而且在我在心中放棄他們的時侯是我最珍貴的朋友。人是多麼矛盾的動物啊!越是他拒絕或放棄的,越是他最珍愛!一個選擇了戰爭為志業的軍人在激戰中渴望和平,而在太平盛世時渴望刀刃交加和血染沙場;一個奴隸不甘於生而為奴,以其勤奮工作贏得自由,卻又讓自己接受一個比過去奴隸主更為殘忍挑剔的庇主;一個情人拋棄了他的情婦後,從此活在他想像的美夢中。

我自己也不能免於這個矛盾。在我年輕時,我會說寂寞與隱密是被強加於身上。那是錯誤的。就像大多數人一樣,我選擇了我的人生;我選擇了把自己封閉在那個半成形的天命之夢,無人能分享,因此放棄了很多機會去獲得具有人性的友誼,那是一種平凡得不用說出口,也很少被珍惜的友誼。

一個人對自己行為所產生的後果,不會自我欺騙;他只會欺騙自己與那後果共存,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我知道我做的決定,其後果是我得活在封閉的自我裡,但是我卻沒有預料到我承擔了巨大的損失。我對友誼殷切的需求,適等於我對其堅決的排斥。這種需求,我相信我的朋友——梅塞納斯、阿格里帕、撒維第也努斯——是永遠無法完全理解的。

撒維第也努斯・魯佛斯當然是在他能理解之前就死了;他就像我一樣,被他青春的旺盛精力無情地驅策,不顧後果,到了精力耗盡,一切就隨之結束。

年輕人無法看穿未來,視人生如史詩般的冒險歷程,彷彿像奧德賽般穿梭於陌生的海洋和人跡罕至的島嶼,考驗並證明其能力,得以名垂千古。人到了中年,他經歷過了曾經夢想的未來,視人生如一齣悲劇,因為他體認到自己儘管大權在握,但是在面對他命名為神的各種不可抗力或自然律則的時候,仍無法取得優勢,並發現自己不免一死。但是人到晚年,如果他按照被分配好的角色好好演出,他必然會視人生為一齣喜劇,因為他的成功與失敗已緊密結合,在兩者之間他已經沒有什麼可覺得驕傲,或引以為恥,他既不是能夠證明可以抗拒各種力量的英雄,也不是被那些力量擊潰的主角。在既可憐又可憫的面具底下,他發現自己在演出過無數的角色後,已不再是自己了。

我一生演出過無數角色;而現在,在我演出最後一個角色時,我相信我是避免了擔綱演出我剛剛定義過的那齣彆扭的喜劇;這可能是這齣劇的結尾所安排的一個錯覺,一個反諷的手法吧。

我年輕時,演出學者的角色——即是說我要探究一些我不懂的事物。我應用柏拉圖與畢達哥拉斯學派的學說,逍遙於迷霧中,據說那是靈魂遊蕩其中找尋新軀體的地方;有一陣子,還因相信人與禽獸之間有著手足情誼而拒絕葷食,並感到與我的坐騎有一種我難以想像的親屬關係。但同時,我卻毫不感到矛盾地完全擁抱巴門尼德和芝諾所揭櫫的另一套完全相反學說,他們的世界是絕對單一而靜止,自身之外並無意義,因此,至少對心思縝密的人來說,是可以被無窮操控的。

即使是情勢的轉變而需要我戴上軍人的臉譜,並演出指定的角色,我也似乎不會認為那有什麼不恰當。我在全世界各處征戰,無論在國內、國內、海上,或陸上⋯⋯。我曾兩次獲得小凱旋式、三次獲得大凱旋式、二十一次獲得統帥的頭銜。不過,或許就如某些人以超乎我該享有的得體話對我暗示的,我是一個漠不關心而滿不在乎的軍人。任何歸功於我的戰績,都是來自那些比我更精於戰術的人——瑪爾庫斯・阿格里帕是第一人,然後就是那些在他身後繼承了他發明的戰術的。我與我早年軍旅生涯中普遍流傳的毀謗或謠言適適相反,我沒有比其他人更懦弱,也不缺乏意志去忍受艱苦的戰事。我相信我那時候幾乎比現在對自己的存在更漠不關心,而忍受慘烈的戰事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樂趣,那是我從來沒有獲得過,後來也不再有的。但是對我來說,儘管或許戰爭是無可避免的事,但是總是帶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天真幼稚。

據說在我們祖先的歷史裡,祭祀用的供品是人而不是動物;今天我們驕傲地相信那種習俗已退入不可考的神話與傳說裡。我們對那個(我們認為)已經遠去的年代裡民智未開、缺乏人性的羅馬精神感到驚愕而不禁搖頭,並了解到殘暴建構了我們一切文明的基礎而感到驚訝。古時候膜拜野蠻神祗的祭壇上,奴隸或農民被獻祭的匕首奪去性命,我個人也隱隱感到幾分憐憫;但又總是覺得自己的表現有點傻氣。

那是因為有時候在我睡夢中,有成千上萬已經不在人世的軀體在我面前遊走,他們不比古時候犧牲性命以撫慰神祗的祭品更為無辜;而我在那時而朦朧時而清晰的睡夢中,我似乎是那位來自我們遠古民族的祭司,主持牲祭。我們告訴自己已是文明民族,說著過去某農神為達成祂某種含糊不清的目的而要求以老百姓作為供品時,虔誠的臉上還展露幾分惶恐。然而,在我們的記憶中,或甚至是當今,那位被如此多的羅馬人供奉為神祗的,是不是比古代的神祗更暗黑、更恐怖呢?即使把祂滅了,我還是當過祂的祭司;即使是要削弱祂的力量,我還是達成過祂的使命。然而我沒有毀滅祂,或削弱祂的力量。他輾轉不安的睡在人們心裡,等待著要醒來,或是被喚醒。為一個莫名的恐懼而把一個無辜的生命變成供品,或為一個明確的威脅而犧牲數以千計的生命,在殘暴與文明之間,我的選擇不多。

不過,我很早就堅決認為人們膜拜那些來自本性裡暗黑力量的神祗,是破壞公共秩序的行為。因此我鼓勵元老院把凱撒升格為神,而我也在羅馬建了一座廟宇以紀念他,好讓老百姓能感受到他的英才具體存在。我也很肯定在我死後,元老院將會同樣地認為應當把我升格。其實你知道的,在很多義大利的省分或市鎮,我已經被認為是神了,儘管我從來不允許這種風氣在羅馬盛行。這是愚蠢,但毫無疑問那是必須的。不過,在我一生中必須要扮演的角色中,要我出凡入聖是讓我最感到不舒服的。我是凡夫俗子,跟大部分人一樣的愚蠢軟弱;如果我比我的子民佔有優勢,那是我有此自知之明,也了解他們的弱點,從不假設我能在自己身上找出比別人多的能力與智慧。這種自知之明,是我力量的來源之一。

現在是下午了;太陽開始往西邊緩緩下降。海面上有一股祥和平靜之氣,我頭上紫色的帆垂掛在桅上,與蒼白的天色成了對比;我們的船在海浪上輕輕晃動,卻看不出任何向前邁進的跡象。槳手已經閒著整整一天,既無聊又憂心地看著我,心中隨時準備我會命令他們在平靜的海水裡下槳。我不會這樣做。在半小時、一小時、或兩小時內,海風會再來;到時我們便會駛向岸邊,找個安全的港灣,拋錨讓船停下。現在我樂於隨著海水漂泊。

隨著年齡而來的種種詛咒之中,最令人煩惱的是失眠,那是我越來越嚴重的煎熬。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有失眠的問題;但在年輕時,我能夠利用難以入眠的晚上做有意義的事;當全世界的人都睡著了,只有我一個人有閒暇去守護著寧靜,這時刻對我而言,彷彿是一種享受。我遠離了那些基於自身利益的人孜孜不倦的對我獻策,可以自由地思考,並享有無限的安寧;很多最重要的政策是我黎明前醒著躺在床上時所擬定的。不過我最近所犯的失眠是不一樣的;那不再是腦筋停不下來,要不斷地運作,唯恐一旦睡著了腦筋的意識便會被搶走;而是因等待而難以入眠,那是一段漫長的等待,讓靈魂準備好安眠的到來,這種安眠是我心靈與肉體都從未體驗過的。

我整個晚上都沒有睡。快到日落時,我們在一個離岸約一百碼的小港灣停了下來,灣內有幾艘屬於附近無名小村落的漁船。村民都住在茅草小屋,建在離岸邊半哩處一個小山坡上。入黑以後,我看著燈光和火光在黑暗中發出微光,直到漸漸熄滅。現在,再一次地,全世界都睡著了;有幾個隨行人員選擇睡在甲板上,趁機會享受晚上的微風。菲利浦斯睡在下層我的船艙旁邊,以為我在裡面。海浪溫柔地,似有若無地輕拍著船邊;海風吹過卷收起來的帆,颯颯地響;我桌上的油燈閃爍著,要不時瞇著眼睛才看得見我寫的字。

在這漫長的夜裡,我漸漸覺得這封信沒有達到它原來的目的。開始寫信的時候,我本來只想感謝你的「尼科拉」、想要鞏固我們的友誼,也或許想要在我們這把年紀互相給予安慰。但是在表達友好的禮儀之際,我發覺我的信已變了樣。它成為另一個旅程,一個我沒有料到的旅程。我要前往卡布里島度假;但是現在,在這寧靜的夜裡,在星辰形成的神祕組合下,除了我的手,什麼都不存在,正寫下你透過神祕的方法能夠讀懂的奇怪的文字,我彷彿在前往另一個地方,一個比我所見更神祕的地方。我明天會繼續寫。或許我們能夠發現那個我正在前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