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托納 $350
美國小說家約翰‧威廉斯在1965年出版了《史托納》。它近十年在歐美各國重新出版引起極大的迴響,翻譯成十二國語言,在法國、義大利、荷蘭等國都狂銷熱賣,本書是原作出版近五十年後唯一的中文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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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小說家約翰‧威廉斯在1965年出版了《史托納》。它近十年在歐美各國重新出版引起極大的迴響,翻譯成十二國語言,在法國、義大利、荷蘭等國都狂銷熱賣,本書是原作出版近五十年後唯一的中文譯本。
《史托納》的主角威廉‧史托納出生於十九世紀末美國密蘇里州的一個貧窮務農家庭中。他父親送他到密蘇里大學學習農業經營,但他卻意外愛上了英國文學,後來甚至成為了一位學者。不過,年復一年,史托納的生活遭遇一件又一件的挫折:脫軌的婚姻、父母的衰敗、教學的挫折、愛女生命的消蝕,以及一段轉瞬即逝的燦爛愛情。史托納面對生命的種種衝擊,不斷向自己內心追求,用純樸祖先們傳承下來的淡薄堅忍的氣質,面對一生無法逃避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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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裏獨自對著你的臺詞本揮拳
寂寞的怪物,埋伏在每一個會讓你短暫放心的眼神之後。
在黑夜中探索前進的譯者
「翻譯是一門妥協的藝術」,這句話說得好聽,但發生在自己身上、不斷要做出妥協的時候,那種痛苦可能是自己才能體會。
史托納
$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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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科的相關課程有很多功課,很多東西要背誦,但是開學幾週後,這些課程對他來說已沒什麼困難可言。他對土壤化學的興趣普普通通,他雖不認為那些一生與他為伍的棕色土塊比其外表有更深層意義,但已開始淡淡地感到他增進了的土壤知識可能在日後回到父親農莊裡會有用處。不過最困擾他、最讓他感到憂慮的莫過於必修的英國文學史。
英國文學史的老師阿契‧史隆,是一位五十出頭的中年男子,他對教學似乎有點不屑和鄙夷,彷彿清楚自己的學問與能以語言表達的學問之間存著一道他不想彌平的鴻溝。他讓大多數的學生感到懼怕及討厭,而他對此感到一種超然的、反諷的樂趣。他的身材中等,長臉上皺紋很深,但刮洗得乾乾淨淨,他常用五指梳攏一頭濃密的花白鬈髮,表現出他不耐煩的姿態。他的聲音發自他幾乎閉合的雙唇,單調而乾癟,語調呆滯而平板,但他修長纖細的手指帶著優雅與說服力地揮動,彷彿給文字賦予了形體,那是他的聲音無法做到的。
離開教室後,不論史托納是在做農莊裡的差事,或者是在密閉無窗的閣樓中昏暗燈光下瞇著眼讀書時,他常常察覺到這個人的形象會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無法召喚出任何其他課程的老師的臉龐,或記起任何課程裡任何具體的事物;但是隨時等著進入他的意識的,總是阿契‧史隆的形象:他乾癟的聲音、他針對貝奧武夫某些段落隨口說出的輕蔑評論,及他朗誦的喬叟對句。
他發現他不能用他修別門課的方法來修這門文學史。雖然他熟讀作者的作品、生平,及影響,但第一次考試他幾乎不及格,第二次考試亦只有一點點進步。他常常針對文學史課指定的作品一讀再讀,以致花在其他課程的時間漸漸不足,然而,他讀到的還是頁面上的文字而已,看不出他的付出有何助益。
他仔細推敲阿契‧史隆在班上所說的話,彷彿在單調而乾澀的語意底下他或許能發現一點線索,引領他到達他想要被引導前往的地方。他眉頭深鎖,緊咬著下唇,從小得難以讓他安坐的椅子上弓著背往桌面靠,雙手緊握著桌邊,因過度用力讓指節上棕色的皮膚泛白。但是史托納和他同學對課程的投入越接近極限,阿契‧史隆臉上鄙夷之色便越發強烈,有一次這種態度終於爆發出怒火,而矛頭只指向威廉‧史托納一人。
班上已經唸完兩部莎士比亞的劇本,這一禮拜結束前要上商籟。學生們精神已相當繃緊,也感到困惑。學生的處境與講台後面史隆無精打采的神情所產生的張力,是他們感到驚恐的主要原因。史隆朗讀完了商籟73,眼睛在教室裡盤桓,嘴唇皺緊,露出一個嚴肅的微笑。
「這首商籟是什麼意思?」他突然提問,然後停頓下來,眼神嚴酷卻帶有因絕望而起的快感,在教室中來回搜尋。「威爾伯同學?」沒有回應。「史密特同學?」講台下傳來了一聲乾咳。史隆陰沈卻睿智的眼睛轉向史托納。「史托納同學,這首商籟是什麼意思?」
史托納吞了一口口水,想要開口。
「這是一首商籟,史托納同學,」史隆用單調的語調說,「一首十四行的詩,按一套格律寫成,這套格律我肯定你已經背熟,它是用英文寫的,我相信你使用這種語言已經好些年了,它的作者是莎士比亞,一位已逝世的詩人,但他在少數人心中仍佔有某種重要地位。」他繼續盯著史托納看了一陣子,然後目光越過台下學生,直視前方的空無。他放下課本,再次吟頌那首詩,他的聲音深沈而輕柔,有好一陣子,他彷彿與文字、聲音與節奏合為一體:
在那個時分,當迎著冷風顫抖的枝頭上黃葉,或落盡,或只三三兩兩,你會在我身上看見,那破舊教堂中最近曾有鳥兒歌詠的唱經樓。
你會在我身上看見當日之黃昏如同日落西山後;沈睡如黑暗緩緩伸展彌封起所有安息者。
你會在我身上看見那仍在發熱之火燃燒著他青春的灰燼,它必將熄滅於病榻之上耗盡了維生的養分。
因你所見,將使你熱愛更強烈熱愛那即將離你而去之一切。
教室內一陣沈默,有人清了一下喉嚨。史隆用自己平淡的聲調重複了最後兩行。
「因你所見,將使你熱愛更強烈熱愛那即將離你而去之一切。」
史隆的眼神再次回到史托納的身上,用單調的語氣說:「史托納同學,莎士比亞先生穿越三百年向您訴說,你聽到了嗎?」
威廉‧史托納覺得自己有好一段時間止住了呼吸。再呼氣的時候,他感到空氣從肺部洩出,讓他身上衣服輕微起伏移動,他的眼神離開史隆身上,往教室裡梭巡。窗外的陽光斜斜地落在同學的臉上,彷彿亮光是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照亮了周邊的幽暗。一位同學眨了一下眼睛,一道淡淡的陰影投落在臉頰上吸滿陽光的細毛上。史托納雙手從他緊握著的桌邊鬆開,在他目光的注視下把手背翻了過來,驚嘆著它的深棕色,及指甲鑲嵌在他粗短指尖上的精巧工藝。他感覺到身上的血液隱隱地流過他的大小血管,優美的、輕微的悸動從指尖傳往全身。
史隆再次開口:「史托納同學,他向你說什麼?他的商籟是什麼意思?」
史托納的目光慢慢地、勉強地揚起來。「它的意思是,」史托納說著,雙手微微地提起,感到潤濕的雙眼找尋著阿契‧史隆的身影。「它的意思是,」他又說了一遍,但還是沒有把想說的話說完。
史隆好奇地看著他,然後毅然點了一下頭:「下課。」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教室。
同學們或嘟嚷抱怨,或喃喃低語,慢吞吞地走出教室,威廉‧史托納幾乎沒注意到他們。空蕩蕩的教室裡有幾分鐘他坐著不動,注視著前方地面上因無數學生踩踏而掉漆的窄條木板。他雙腳在地板上來回滑動了一下,聽到鞋底在木板上單調的銼磨聲,一陣粗糙的感覺透過皮底鞋傳來,然後他才站起來慢慢離開教室。
秋天傍晚微微沁涼,透進他的衣服裡。他環視四周,蒼勁古樹上多節瘤的枝幹捲曲盤繞,伸向灰沉沉的天空。趕著上課的學生快步穿越校園,與他擦肩而過。他聽到同學的低語,及鞋跟敲響石板小徑的聲音,他看到他們因低溫而泛紅的臉,正低下來躲過一陣涼風。他好奇地看著他們,彷彿從來沒相遇過,心中感到與他們既疏離又接近。這種感覺在他趕往教室途中一直縈繞心頭,即使整堂土壤化學課教授的講演過去後仍揮之不去,甚至他平常吩咐同學們要記筆記及回家要背誦的段落時所用的低沈聲音,都令現在的史托納感到陌生。
**********
馬斯達再嚼了幾口,把雞蛋吞了下去,目光轉向芬治,「而你呢,芬治,你怎麼想呢?」他把手舉起,「你一定會執拗地說你還沒想過,但你是有想過的。在你的直率熱情底下是一顆簡單的心。對你來說,大學是一個做善事的工具……主要是對社會,而當然附帶的是對你。你把它當做一種精神上的開胃消滯茶,每年秋天開給那些小混蛋喝喝,讓他們好好過冬,你是一位體貼的老醫師,親切地摸摸他們的頭,診金就入袋了。」
芬治再次大笑起來,搖著頭,「又來了,大衛,嘴巴關不上了……」
馬斯達把剩下的雞蛋塞入嘴巴裡,滿意地嚼了一陣子,然後喝了一大口啤酒,「可是你們都錯了,」他說,「它是一個庇護所……他們現在叫它什麼?……療養院,給孱弱的、年老的、不滿的人,不然就是給無能者。看看我們三個……我們就是大學了,別人不會知道我們有那麼多共同點,但我們知道,不是嗎?我們太清楚了。」
芬治大笑,「這怎麼說,大衛?」
馬斯達越講越投入,提身跨過桌面,「先說你吧,芬治,用我最溫和的字眼來形容,你屬於無能一類。你自己知道,你並不是真的很聰明──但這不完全與無能有關。」
「欸,」芬治還是笑著。
「但是你已經夠聰明──剛剛好夠聰明──足以了解你在這個世界會發生什麼事。你是注定失敗的,這點你知道,雖然你有能力當一個王八蛋,但是你又不足以無情到一直當王八蛋,雖然你不是我見過最誠實的人,但也沒有足夠膽量做陰險的事。你一方面有能力做事,卻懶惰到無法努力滿足別人對你的期待,另一方面你也沒有懶惰到足以讓世界忽略你的重要性。而且你的運氣不夠──真的不太夠。你頭頂沒有光環,臉上一副疑惑的表情。在真實的世界裡你總是在成功的邊緣,而且會被你的失敗摧毀。所以你是命中注定的、被選上的;上帝把你從外面世界的血盆大口中抓回來,把你安全地放在這裡,和你的兄弟作伴。我對祂的幽默感感到好笑。」
馬斯達微笑著轉向史托納,故意表現出帶有敵意的樣子說,「你也逃不了,我的朋友,絕對跑不了。你是誰?就像你自命的,是簡簡單單的一個鄉下孩子?喔!不,你屬於那群孱弱者──你是一個不切實際的人,你是一個瘋子,活在一個比你更瘋狂的世界裡,你是在我們美國中西部的藍天下嬉鬧著,卻沒有桑喬作伴的唐吉訶德。你夠聰明了──無論如何比我們這位朋友聰明。但是你有個缺點,就是老不死的孱弱。你以為這裡有東西,有東西可找。好吧,在這個世界你很快便會發現,你也是注定失敗的。你不會跟它對抗,你會在被它吃乾抹淨後,還躺在那裡思考你做錯了什麼,因為你總是期待一個不是這樣子的世界,一個不會完成你心願的世界。棉花裡的象蟲,豆莖上的潛蠅,玉米上的木蠹,你無法面對牠們,也打不過牠們,因為你太脆弱,也太頑強,這世界上沒有你的容身之所。」
「你呢?」芬治問,「你自己又怎樣?」
「喔!」馬斯達靠到椅背上,「我是你們其中一員,事實上甚至更糟糕。我對這個世界來說太聰明了,但我不會因此而閉嘴,這是一種無藥可救的病。我必須要被關起來,那我就可以安心地不負責任,也不會對人帶來傷害。」他身子又往前靠,微笑著面對二人,「我們都是可憐的湯姆,我們都很冷。」
**********
他逐漸陷入一種慵懶的狀態。他在教學上仍是全力以赴,但是大一大二必修課的重複性內容讓他的熱情漸漸流失,一天的教學工作下來使他極度疲憊與麻木。在課與課之間漫長的時間,他會盡量安排與學生見面,費煞苦心地與他們討論他們的作業,直至到他們感到焦躁與不耐。
時間在他身邊緩慢流轉。他企圖多花時間在家裡陪妻子和小孩,但是由於他異常的課程安排,他在家的時間也顯得異常,這也與伊迪絲每天安排緊湊的活動無法配合;不出所料,他發現他定時出現在家裡會造成他妻子的困擾,使她變得焦慮、沈默,而且有時候會感到身體不適。此外他在家的時候極少有機會看到葛瑞絲。伊迪絲很細心地安排女兒每天的活動,她的「自由」時間只有在晚上,而一星期裡史托納有四天晚上有課,下課時葛瑞絲通常已經就寢。
所以他一直都只有在早上吃早餐時短暫地看到葛瑞絲;而單獨與她相處的時間只有伊迪絲把餐桌上收拾好的餐具送到廚房洗滌漕中浸洗的短短幾分鐘。他觀察到她的身體抽高了,四肢散發出羞澀的幽雅,沈默的雙眼及警惕的臉看得出智慧正與日俱增。有時候他仍感覺到與女兒之間的親密感情,一種他們彼此都不敢承認存在的親密感情。
最後他還是恢復他大部分時間留在潔思樓研究室的老習慣,告訴自己應該因為有機會獨自一人閱讀、免於備課的壓力,且不受研究方向的拘束而心生感激。他企圖隨心所欲的閱讀一些多年來想要讀的書,只為了娛樂或嗜好。然而他的心靈無法任由自己的心意牽著走,往往面對著書頁,卻心不在焉,更常發生的,是發現自己頭腦放空,呆呆地凝視著前方,彷彿時時刻刻他心中所知已被淘空,彷彿他的意志力已然流失。有時候他感覺自己像一棵植物,期盼著某種東西──甚至是痛苦──可以戳他一下,讓他活過來。
他的年歲已到達一個階段,讓他越來越強烈地感到整個人似乎被沒入某種他無力面對的簡單質樸的生活中。他開始懷疑過去的生命是否活得有價值、是否曾經活得有價值過。他懷疑每一個人都會在人生某個時刻遇上這個問題;他想知道當他們像他一樣遇上這問題時,那股力量是不是一樣地無情。這個問題夾著一絲哀愁而來,但是他覺得那是一種並非針對他個人命運而起的哀愁,而他自己也不太肯定他所思考的問題是否是因最直接最明確的系上糾紛,以及他現在的下場而引起的。他相信這問題源自他年歲的累積、他所經歷過的無數機緣與境遇,以及他對此種種的體會。他因自己不需要太多的學問來理解這一切而感到一陣陣淒涼而反諷的樂趣:終究,一切將變得無用與虛空,包括讓他有此體會的學問;一切將回歸至不曾被改變過的虛無缥渺。
有一次,天色已晚,晚上的課結束後他回到研究室想要看看書。時已入冬,下午才下過一場雪,室外覆蓋著一片軟軟的白色。研究室裡暖氣過強,他便把辦公桌旁的窗戶推開,好讓涼快的空氣吹進緊閉的房間。他深吸了一口氣,眼睛環視校園裡白色的地坪。一時間心血來潮,他關上了桌燈,孤坐在研究室裡溫熱的黑暗中。他大口地吸入冷空氣,身體靠向敞開的窗戶,傾聽著冬夜的寧靜,他似乎也感覺得到被吸進結構精巧複雜的雪花裡的聲音。皚皚白雪上毫無動靜,一片死寂彷彿在牽引著他,吸吮著他的意識,就如同它從空氣中吸納聲音以埋葬在那潔白柔軟的寒冷中。他感到自己被牽引到窗外的一片白茫茫裡;那一望無際的白茫茫與它所照亮的黑暗與無邊的天際連成一體。剎那間他感到他飄離了自己身體,一切──白茫茫的雪地、樹木、潔思樓外五根巨柱、晚空、遙遠的星宿──看來極為渺小及遙遠,彷彿逐漸萎縮直到消失無蹤。忽然間他身後的電熱器發出響聲,他身子動了一下,眼前所見又一如往昔。他把桌燈打開,心中感到如釋重負卻又莫名其妙地心有不甘。他收拾好幾本書及一些文件後,離開研究室沿著昏暗的走廊,從潔思樓後方的雙開大門離開。他漫步走回家,聽著每一步踩在乾雪上發出黯啞的碎裂聲。
**********
就這樣他開始了一段戀情。
他是慢慢體會到自己對凱撒琳‧綴思可的好感的。他發現自己會在下午不斷找藉口到她的公寓裡;他會想到一本書的書名或一篇文章的題目,記下來,並故意避免在潔思樓的走廊上遇到她,好讓他能在下午順路拜訪她,提供書名或篇名,喝杯咖啡,聊聊天。有一次他花了半天在圖書館裡找尋一筆資料,來加強她論文第二章裡他認為有問題的論點;又有一次他費勁地從圖書館裡一份鮮為人知的拉丁文手稿影印本中抄錄一部分下來,又花了好幾個下午協助她翻譯出來。
在他們共渡的下午裡,凱撒琳‧綴思可總是謙恭有禮,友善和藹,並且沈靜內歛;她默默地感激他在她的論文上所投注的時間與心力,希望她不會使他疏忽了更重要的事情。他覺得她只會認為他是一個對她的論文寫作感興趣,並且讓她仰慕的教授,或許也會認為他的協助有點超過他該盡的責任,儘管那是出於友好之意。他覺得自己是一個荒謬可笑的人,一個除了不涉個人因素的事情之外沒有人感興趣的人。在他對自己承認對凱撒琳‧綴思可有好感之後,他便極度隱藏自己的情感,不讓她輕易察覺到。
有超過一個月的時間,他每週會去她的公寓兩三次,每次逗留不超過兩小時。他怕她因他一再出現而感到不悅,所以他都是確定真正對她的論文寫作有幫助時,才會前往。他發現他前往她的住處前所做的準備工作,與他備課一樣的用心,這對他來說是一種淒涼的快感。他告訴自己這已經足夠,只要她還能容忍他的出現,讓他可以看她,與她說話,他就滿足了。
然而儘管他如何小心,如何用心,他們二人共渡的下午變得越來越不自在。他們會發現好一段長時間彼此沒有話說;二人呷著咖啡,但兩雙眼睛看著不同的地方。他們用探索的或者是謹慎的語氣說「嗯……」,或者找理由在房間裡各自忙東忙西,躲避接觸。他沒預期到的惆悵越來越強烈,他告訴自己他的到訪已造成她的負擔,她只是出於禮貌而不讓他注意到。當他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他便立即做了決定。他會慢慢地疏遠她,這樣她才不會知道他已看出她心神不安,似乎他這樣做就是他能給她的最大幫助。
之後的一個星期內,他只到過她的公寓一次,再一個星期後,他一次都沒有找她。然而他沒有預期到自己的內心會如此地糾結。在下午他坐在研究室裡,幾乎是用實際行動來阻止自己從椅子站起來,衝到外面,往她的公寓走去。有一兩次他看見她在走廊遠處正趕往教室,或是下課回來,他立刻轉身往另一方向走,避免彼此碰面。
過了一段時間,他產生了一種麻木感,他告訴自己會沒事的,過幾天之後他就會在走廊上看到她,向她點頭微笑,或許把她留下來聊一下,問她論文的進度如何。
後來有一個下午在系辦公室裡取郵件的時候,他無意間聽到一個年輕講師與別人提到凱撒琳‧綴思可生病了,已經請了兩天病假。他的麻木感頓時消失,胸口感到一陣劇痛,一切的決心及意志力離他而去。他急忙走回他的研究室,迫切地搜尋書架,選了一本書便離開了。到達凱撒琳‧綴思可公寓門外時,他已經喘不過氣來,因此便在門前站了好些時候。他在臉上擠出一個微笑,希望看起來還算自然。他把笑容固定後,便敲了門。
她比平時更為蒼白,但雙眼泛起黑眼圈。她穿了深藍色的睡袍,頭髮全部往後疏攏。
史托納注意到他說的話顯得焦慮,而且有點傻氣,但是他無法停止他滔滔不絕的話語。「嗨,」他爽朗愉快地說,「聽說你病了,我想過來看看你的情形,我帶了一本書,可能對你有幫助,你還好嗎?我不想……」他聽著連珠砲般的聲音從他僵硬的嘴裡吐出,眼睛不斷掃視她的臉龐。
到最後他安靜下來時,她往後退了一步,安靜地說,「進來吧。」
一進入那小小的客廳兼臥室裡,他停止了焦慮而空洞的言語。他坐在沙發對面的椅子,而當凱撒琳‧綴思可坐到沙發椅上面對他時,便開始感受到一種熟悉的自在感。
她終於開口問,「要喝點咖啡嗎?」
「不必麻煩了,」史托納說。
「不會。」她簡短生硬的語氣背後帶著一股憤怒,這是史托納曾經聽過的。「我只是把它加熱而已。」
她走進廚房。史托納獨自坐在房中,悶悶不樂地凝視著桌面,告訴自己他不該來的。他想到驅策他做出這種種事情的傻勁。
凱撒琳‧綴思可提著咖啡壺和兩個杯子回來,倒了咖啡,二人坐在各自的位子上,看著蒸汽從黑色的液體上裊裊升起。她從扭曲變形的香菸軟包中抽出一根香菸,點燃後焦躁地吸著。史托納注意到他帶來的書仍然緊握在他的手中,他把它放在桌上,二人之間。
「或許你還沒有這個心情,」他說,「但是我偶然看到,可能對你有幫助,我想……」
「我差不多兩個禮拜都沒看到你,」她邊說邊把香菸捻熄,並猛烈地把菸蒂往煙灰缸裡擰。
他嚇了一跳,茫然地說,「我最近很忙……很多事情……」
「沒關係,」她說,「沒關係,真的。我不應該……」,她用掌心搓揉著額頭。
他擔憂地看著她,他想她一定發燒了。「很抱歉你生病了,如果有什麼我可以……」
「我沒有生病,」她說。她隨之以一種平靜,且近乎冷漠的揣測性的口氣說,「我極度,極度的不快樂。」
而他還是不明白。那赤裸尖銳的話語像一把刀刺進他身上;他稍稍轉開身子,慌亂地說,「很抱歉。你可以告訴我原因嗎?如果有什麼我可以……」
她抬起頭。她臉部僵硬,但眼裡亮晶晶地含著淚水,「我不是想要讓你難堪,對不起,你一定覺得我很傻。」
「不會,」他說,再多看了她一會,看著她似乎是用意志力把情緒隱藏起來的蒼白的臉。然後他注視著自己合攏在膝蓋上巨大而瘦削的雙手。他的手指粗短,泛白的指關節在他褐色的皮膚上隆起。
最後他緩慢而沈重地說,「在很多方面我是十分無知的人;傻的是我,不是你。我沒來看你是因為我想……我覺得我惹人討厭。或許我的想法不對。」
「不對,」她說,「不對,完全不對。」
他繼續說,仍是沒有看著她,「我不希望你因為要處理……處理我對你的感情而感到苦惱。我知道如果我一直來看你,我早晚無法把它掩藏起來。」
她沒有動;睫毛上打滾的兩行淚水沿著臉頰流下,她沒有把淚水拭去。
「或許是我自私。我覺得這段感情不會有結果,除了讓你感到難堪,且使我不快樂。你知道我的……環境。我覺得你不可能會……會對我有好感,除了……」
「不要說了,」她輕聲卻認真地說,「喔!親愛的,不要說了,過來我這裡。」
他感到身子在顫抖,他像個小男孩般彆扭地繞過桌子坐到她身旁。他們的手笨拙地探索著迎向對方,彼此尷尬地擁抱起來。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動也不動,彷彿這個擁抱所掌握的奇怪而恐怖的一切會因任何動作的騷擾而消失無蹤。
他之前以為她的眼睛是深褐色或黑色,其實是深紫色,有時候在房中黯淡的燈光下會濕潤地閃出亮光。他盯著她的雙眼左右移動,發現它的顏色會不斷轉變,彷彿連在靜止的時候,顏色還是沒有停止變化。她的肌膚遠看似乎太蒼白,其實底下有一層溫潤的紅色,彷彿是半透明的乳白色下有光的流動。就像她的半透明肌膚,她的內在顯得平靜、沈著和內斂,遮掩著她的熱情、活潑與幽默, 因為有了偽裝,反差使得這些特質更為強烈。
到了四十三歲,史托納才學到其他人比他更早學會的事:初戀的情人並不是他最終的愛人,而且愛不是目的,而是一個人企圖瞭解另外一個人的過程。
他們都十分羞怯,緩慢地、探索性地了解彼此;他們既親密又疏離,有接觸又有迴避,互相不願意強加於對方任何超過所能容忍的限度的事。慢慢地他們忘卻彼此之間的矜持,就像很多極度羞怯的人,最後對彼此毫無保留地開放,完全的、不做作的自在。
差不多每一個下午他上完課後,他都會到她的公寓去。他們做愛、聊天,然後做愛, 像小孩子不會厭倦於他們的遊戲一般。春天的日子延長了,他們期待夏天的到來。